文:coolcate〈原文刊載於Dr. coolcate's Humanity Lab.,經同意轉載〉 

「(導演)魏德聖是條漢子。」

在上映前,《賽德克巴萊》的花邊新聞幾乎比電影本身還要搶眼,焦點大約放在 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力、背後又有多少人慷慨解囊之類的;對於魏德聖其人也是有褒有貶,唯一有共識的大概是:這傢伙說得出,而且還真的給他做到了。真是條漢子,夠有種!

對於電影以外的事情不予評論,單看其作品本身,也確實帶著一股濃濃的倔味,強硬地聲明:我要這樣!為什麼?因為這樣是對的!

真是對的嗎?許多事情其實很難評斷對錯,只有取捨。而以《賽德克巴萊》這種大型商業電影的預算等級(請別拿好萊塢那種妖怪成本來對比,回歸到最初聽到這部花了七億去拍的史上最貴「國片」來衡量),真的是對的嗎?

我覺得魏德聖最有種的一點,就是明明花了大型商業片的預算,《賽德克巴萊》卻不算一部商業電影。不管其目的或格局都不是。

他要的遠比那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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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要把電影當作一個賺錢的工具,它的力量比你想像的還大......如果你把它看小,那它就小小地做給你看,但如果把它看大,它可以很具規模地呈現在你眼前。」

「千萬不要把電影當作一件圖利的工具,如果你這樣想,你對不起它,它也會對不起你。」

上述這兩段話節錄自《導演‧巴萊》,可以看出他超浪漫的一面;同時也看得出他事實上並不是個商業片導演,儘管曾拍過台灣最賺錢的商業電影〈海角七號〉。舉個例子,你就很難想像麥可貝說出這種理想快滿溢出來的話。

商業電影中,電影就是生意,不多不少是個賣給觀眾的產品,我提供心目中你要的最佳娛樂,你花錢來買。姑且不論麥大叔那種極端的例子,說說手段比他高明許多的詹姆斯柯麥隆,實現了充滿他夢想的潘朵拉星球,背後推動的思維還是與商業考量脫不了關係:如何要觀眾心甘情願地為我這個夢想買單?

因為要他們買單,所以,商業電影絕不能去挑釁觀眾。

當然也不能太乖,太乖就嫌平庸,多少得衝撞到一些現有結構,帶點適量的叛逆。比如《阿凡達》裡面闡述的高貴野蠻人幻想,雖然早已退流行卻因此帶有復古的魅力,重新喚起人類對於早已失去的部落生活的渴望以及對於現代科技不滿的擬似解藥,彷彿原始人理當比現代人更懂得如何生活,他們其實什麼都瞭解,只是出於某種更高尚的理念而排斥科技而已。

(如果你身為一個深入納美部落的阿凡達,沒有格蕾絲博士的知識與研究熱情,沒有傑克作為職業軍人的運動神經能融入納美戰士的日常生活,也沒有外星正妹對你獻身,你的潘朵拉生活到底可以多有趣?人類所謂的自然通常只有人類喜歡的自然而已,不包含蚊蚋寄生蟲傳染病或各種有毒會吃人的動植物......

《阿凡達》的編導選擇讓原始化為智慧與解藥,科技變成邪惡化身,然後讓前者打敗後者,讓觀眾得到一種從現實逃脫的快感,對於潘朵拉那如夢般的原始生活滿懷憧憬;但它其實什麼也沒證明,亦沒有給世界帶來任何新的認知,那些對於商業電影而言都是太過沈重的東西因而無此必要。

而且它成功了。

商業電影無須讓觀眾真的去知道什麼他們以前不知道的東西,無須去衝擊既有的認知,無須去挑戰他們的底線,對於文化保存也不用太具使命感。最佳例子莫過於《梅爾吉伯遜之英雄本色》,這令人印象深刻的「史詩」電影,其實在「歷史」面向來是為人詬病的。

(比如,歷史上的威廉華勒士其實是個領主,不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跟英格蘭開戰也不是為了愛人被殺而是純屬政治上的考量;片中著名的那場打贏英格蘭軍的大戰也不是在平原開打而是趁英軍過橋過到一半時施以偷襲;當時的蘇格蘭人也不是穿蘇格蘭披肩......

此片曾於2009年被時代雜誌選為「最多歷史錯誤的電影」第二名,被歷史學家評為:「(本片的)歷史事件是不正確的、日期是不正確的、角色也是不正確的、名稱也都不正確、連服裝都不正確,簡言之就是沒有東西是對的。」;但它依舊成為許多人心目中的經典,儘管有這麼多不真實,或許唯二真實的就是它給人的感動(片中的不屈英雄兩度高喊Freedom絕對是觀眾永難忘懷的記憶);此外它確實在票房上斬獲甚豐。如果單純以商業電影考量,毫無疑問是成功了。

上面舉了兩部商業電影的經典之作,只想為其下兩個簡單的註腳,如果真有所謂的戒律,這兩條必定包含其內:

1.別太過挑釁觀眾,所謂的挑釁包括任何可能引起麻煩的議題。(比如虐殺孩童或動物、好人其實沒那麼好壞人其實也沒那麼壞、太多看似非必要的暴力......

2.無論真實與否,故事好看最重要。如果能兼顧當然很好,但若太講究真實會讓故事不好賣,那就去它的真實。

由上述的兩點,可以看出《賽德克巴萊》是多麼大膽的嘗試嗎?是的,它幾乎都違反了。魏德聖在電影圈打滾了這麼久,難道這麼淺顯的道理會不懂嗎?

我認為他當然知道,就像賽德克族明知會輸卻還是選擇開戰一樣。為了某些超乎輸贏之外的理由,他選擇了一條難走的路。

重建一個早已失落的時空、文化與人群

到底是如何的環境與文化,才會把獵取人頭當成一種成年必經的儀式並視為理所當然?歷史課本單純地把這行為定義為「野蠻」,果真如此?

《賽德克巴萊‧太陽旗》沒有辦法將出草這行為背後隱藏的文化含意講述清楚,事實上真不好講。我查了一堆資料,只能概略理解為某種類似宗教儀式的行為。不是今天心情好就出草,必然有某些重大的原因得靠這儀式解決,而儀式的前後都有許多嚴格的規範要遵守。如果出草成功代表祖靈護佑,一切都會因而順利;出草失敗則表示肯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必須回去好好檢討。

也或許根本沒有講述的必要。電影不是國家地理頻道,並非把所有知識塞進去就成功了。它沒那麼多時間慢慢跟我們分說清楚,卻可以用一種更震撼的方式直接給我們印象。

「活在如此文化底下的,就是像這樣的人。」

很喜歡《導演‧巴萊》裡,當全體賽德克男演員經過特訓到位之後拍的那張合照。確實給我一種強大的衝擊力。不像是看到一群人,而較像狼群一般的猛獸。他們可以擁有像我們習慣的原住民印象:笑容爽朗、能歌善舞;卻也可以非常的殘暴,如果在他們獵殺時,你不巧站在其刀槍之前,就會看到。

電影沒有想要美化這群人,把他們定義為某種失落的美好或者高貴的野蠻,而就只是平淡描寫那段原住民歷史中發生的事情,對於部落間的累世恩怨與相互攻殺僅是陳述而不加渲染與責難,他們只是要守護自己的領域、或說是自己的生活方式,管你是敵對部落、漢人還是日本人,總之侵入獵場就是死路一條。

這或許是更直接描繪出的人性。儘管並不討好。

原始部落沒有被美化,而代表文明的日本人也沒有被刻意醜化。除了兩個山地巡察衫浦與吉村一個好色一個個性有問題;其餘代表性的小島(親原住民的代表)、警局長官江川(始終都是那麼和善地說:不用麻煩。)、乃至其餘眾多的日本人,基本上都沒有惡形惡狀,頂多就是以自己是優秀民族與征服者自居而驕傲而已。

但老實說,這種事情誰不會幹?

如果當時你被生在日本人的家庭,在這被征服的島嶼,你會不自以為是優秀民族而抬起下巴,瞧不起這些搬木頭的蠻人嗎?

如果當時你被生在賽德克的部落,你會不認為這些侵犯己方領域與文化的外來者該死,為自己無法度過彩虹橋而恐懼嗎?

他當然可以描繪一個很簡單的善惡對立,加強日本人的迫害印象,把原住民塑造成悲劇英雄,進而把後續出草的暴力合理化。但如此一來就無法闡述一個更深刻的概念:其實大家都是同樣的人,各自被生長的環境與文化深深規範著,之間的差異與誤解長期積累下,演成了最終的殺戮。這樣的結果在最初日人自認「優秀」並試圖「教化」這些蕃人的時刻,就已經埋下遠因了。

簡單的善惡對立能讓人看得爽,淺薄但好賣;後者描述的則是難以言喻且悲哀,肯定不那麼好賣的。身為一部商業片的導演,會怎麼選擇呢?

魏德聖選擇後者。因為這才是他心目中「對的答案」,因為他夠有種。

這是為何全片總是瀰漫一種揮之不去的哀傷,那血腥的殺戮便如宿命一般。兩個文化不同的族群要相互瞭解是異常困難的,即使其中有相對有智慧的人能瞭解,兩個族群普遍也無法接受彼此;即使一方用強勢的手段勉強另一方接受了融合,未來終究會出事。

......似乎稍微能瞭解為何對岸不喜歡這部片了嗎?

無掩飾地描繪暴力

魏德聖最有種的,應該是最後大出草的處理方式。

身為一個商業片導演怎麼可以這麼赤裸裸地描繪無辜婦孺遭到砍殺呢?尤其那無辜的婦孺還是屬於敵對方的日本。他為什麼不學梅伯將原本史上蘇格蘭人偷襲過橋英軍的情節變成在平原上光明正大互毆的精神,生出一個歷史上根本不存在的霧社日本正規軍之類的,然後讓莫那魯道半邊臉塗成藍色大喊衝鋒?

因為歷史就是這樣的。在霧社死掉的日本人只有少數是受過戰鬥訓練的,多數就像片中那樣,只是當地居民與婦孺。因為不能任意扭曲歷史,這才是「對的」。

而為了這個「對的」,必須付出每個觀眾看完後不是爽快,而是悶到不行的代價。先前沒有張牙舞爪的壓迫戲碼,此時只見一群慈眉善目的日本人被一群賽德克人如狼群般舉起了槍枝獵刀,演出一場鮮血狂宴。穿刺、斷頭、槍擊,不分婦孺,全部屠殺殆盡。

在這場屠殺裡,沒有「美」的存在。沒有刻意扭曲的武打場面,沒有感人落淚的袍澤情誼,有的只是殺。「血祭祖靈!」,一聲大喊下,就連小孩子都拿起了刀劍竹槍,興奮地加入殺戮。

與原著劇本不同的是,裡面的女性角色並非喜悅地迎接這場多年未見的祭典。

「......留在原地的家眷紛紛和上戰場的男人揮手告別,她們的臉上偶有擔憂,但大多數都是帶著驕傲而期待的神情。」

電影很明顯不是這樣處理,當開始血祭的男人們興奮地準備殺下山時,女人們只是漠然地,臉色凝重地看著他們。後續甚至刻意安排一個老婦人在運動會屠殺的現場,大聲質問:「你們在幹什麼啊!?」

是啊,你們在幹什麼啊?

老婦人在問著,每個被留在部落的女人在問著,背後唱著的歌在問著,每個觀影者心中也在問著。

為什麼非得殺成這樣不可?你們這樣還配稱作勇士嗎?

當然,這背後牽涉到出草的習俗(出草本來就沒在管對方男女老幼的),牽涉到他們與日本人間的經年仇恨;但即使不扯那些,這也絕非史上罕見的事件。在刻意美化的電影中,我們鮮少看得到這種慘烈的屠村影像,但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人類早已習慣相互殺戮,只是無法正視,於是必須要找個很好的理由才能動手。所以當這種大規模殘殺竟然是出於一個自己無法深刻理解的理由(出草),那種苦悶感真是難以言喻。

應該說,殺戮這種事情從來就沒有美過。所謂英雄或勇士都只是被塑造出來的,實際上幹的就是這麼醜惡的事。只是當我們被逼得正視這件事情時絕非什麼開心的體驗。看完這一段漫長的殺戮,你還覺得《賽德克巴萊》是標準的商業電影嗎?

確實不是。它描繪了某種人類最悲哀的循環,賽德克族今天糾集了六個分社殺了一百三十餘名日本人,下集日本人就會把反抗的賽德克分社弄到近乎全滅。並非不正視就能抹去這段在人類史上重複演奏過多次的旋律,但敢這麼直接不加多餘色彩地拍出來的導演真的不多。

大出草的收尾也很傑出。莫那魯道身上並未染上過多鮮血,身上仍背著許多把想拿去支援子弟兵的槍枝,在得知一切結束後終能在公學校的升旗台坐下歇口氣,面對屍橫遍野的廣場。這個賽德克族反抗的靈魂人物臉上只堆滿了疲累與憂慮,無言地遠眺,下了最好的註腳。

文化保存的意涵

儘管魏導很清楚電影跟紀錄片的差別,但有些分界不是那麼容易區分。最後拉鋸之下的結果,就是被抱怨的:「音樂太多了,雖然很好聽,但......

其實多少能想像導演下刀時的拉扯。《賽德克巴萊‧太陽旗》的節奏,尤其是後半部份其實是不太順的,雖然也沒有到「拖」的程度,但就是覺得有點該加油門沒有加足,不該踩煞車時卻踩一下,於是一頓一頓的,儘管車子還是在跑,卻沒有很順的感覺。

因為對他而言,這不只是個商品而已,所以不只是修得漂漂亮亮地就好了。我們經常講一部作品不要太貪心,問題是,下一部如此認真地對待原住民文化的電影到底在哪裡?

在《導演‧巴萊》中,最常提到的句子大概是「崩潰」與「抓狂」,每一關都是難過得要命,像這樣的路有誰敢再走一次呢?正走在路上的人怎能期待短期間內便有勇士追隨其後呢?在參加一次關於原住民作家的座談會中,他們提到一句令我印象極深刻的話:「我們是每天都在經歷著『文化失落』的恐懼。」不能期待某位耆老永遠等在那邊給你詢問記錄,有一天他去世了,許多只有他知道的事情可能也就隨之而去了。但儘管再努力,好像都趕不上流失的速度。

作為電影人的驕傲,就是記錄在膠卷上的資訊被廣泛地流通保存,可視為某種半永久的存在。而如果短期內無法期待一定會有相關的電影出現,那把剪片的剪刀重量便異常地沈,上面寄宿了每一位曾幫助過此片、提供過協助或意見的原住民朋友沒有說出口的意念。

所以在編排上,與其精簡情節以增加力度,我覺得他的作法更近於在不過份影響節奏的前提下盡可能塞愈多東西愈好。那些賽德克族的吟唱、對唱、歌舞,儘管確實有點多,卻也不至於讓人煩躁,因為美感上是夠的。就某方面而言也可說是知識與劇情俱足,但從對向的角度說就是有點過多而拖累節奏。但考慮其背後的沈重意義,實不忍苛責。

結語

《賽德克巴萊‧太陽旗》在票房上迅速衝得漂亮的數字,儼然要締造影史記錄般,但這光鮮的背後其實不無隱憂。

其一,它是部「只有在台灣才能賣得好」的電影。(唯一可能因抗日主題而買單大陸市場已經因為某些不明因素而給此片不合理的惡評;對於其他市場而言,無論「抗日」或者「台灣原住民文化」似乎都不算是非常吸引人的主題。)

其二,它其實不算以商業考量為先的電影,雖然有魏德聖一貫簡明易懂的風格,但主題意涵太過沈重鬱悶,亦不符合一般爽片的規格。(海角七號看一次爽一次,看十次爽十次,這一片嘛......除非斷頭場面讓你很爽,否則要爽有點難。)

這麼看來,其實真的頗危險。但有沒有可能達到?我寧可相信這是個充滿可能性的地方,而非抹殺夢想之地。

不一定要挺國片,但要挺好片?言之有理。

那麼,我要挺《賽德克巴萊》。它絕對是好片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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