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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柯蘿緹

那天,陽明山灰濛濛的天空中飄著細雨,正是寒食前的春訓時節。

在氤氳繚繞中賣力練了一整個下午的球,每個人的臉都給溶得乍看之下快模糊了。在沒有屋簷遮蔽的休息區,大夥兒各自放鬆,歇息喝水,一時七嘴八舌,多半聊的是待會兒晚餐吃甚麼,以及當晚中華職棒賽事的對戰組合。那時候,聊到美國職棒大聯盟的機會並不多。那時候,全台灣知道王建民這三個字的人數甚寡。陳金鋒,還在三A與大聯盟之間力爭上游。至於郭泓志,手肘才剛動完第三次韌帶置換的湯米強手術,沒有放棄夢想。

我呢,則還在一旁的牛棚練習區裡進行傳接球練習。其實我也很累了,但是休息區正塞滿著一堆人,不僅壅塞,流汗過後各式各樣的男人「味」也讓我裹足。另外,我是剛進來的菜鳥,本來就沒立場跟學長們搶著休息;反正有幹勁是好事,多練多進步,練習是不會騙人的,我不怕累。就讓我再多催幾球,把今天手臂的配額都燃燒光吧!奮勁擲出最後一球,用掉最後一絲氣力,順著球的飛勢,我的目光剛好落在小明身上。

小明站在休息區最高的那層階梯上,脫下半濕的白色練習衣,他一身精壯結實的肌肉線條,隨著內搭的萊卡緊身衣徹底浮現出來,而整個上半身,包括那頭染得豔金的台客頭髮正呼呼直冒著氣,正確地說,是蒸騰著白色的煙。

黃教練挺著一顆小玉西瓜般的肚子走了過來。

黃教練是我們文化大學棒球隊的學長。此人性格豪爽,他在我們這個年紀,曾經是中華隊的當家捕手兼第四棒打者,後來也打過幾年中華職棒;選手生涯退役後,他轉任台灣大聯盟某球隊的教練。台灣大聯盟結束營業後,他居然神奇地轉行幹起了國會助理。幾年前我們總教練有感年事漸長,便找他來擔任球隊的執行教練,幫忙分擔一些訓練工作。

我走向練習區,依稀聽得小明向黃教練問起一些關於職棒選手的事情。不知為何大夥兒忽然一股腦兒眼睛全都亮了起來,默契地輻輳過去並且圍成一圈,聆聽他們的對話內容聽得津津有味,彷彿練完球那種介乎生死般的疲勞感,全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說著說著,黃教練忽然臉色一變:「莫可能啦!黃XX就單純的啦,你講別人我還要相信,但是你講黃XX…莫可能啦!」可是,可是…可是他看起來,就一臉像是會放的樣子啊,人家不是說相由心生嗎?小明嘀咕著。「少年仔,這款事情是不通出去外面黑白講,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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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半夜四點,我醒著。

我流連在那個名叫「要你管」的影音分享網站上。這個網站有趣的地方在於,當你點選一則影音並且播放的同時,一旁便會幫你整理、羅列好一份和此影音有著相同關鍵字標籤的分享清單,能讓你像從金字塔的頂端往下走,從點到線、線到面一般,吸收到豐富的資訊。

我反覆瀏覽的,是一名游擊手的精彩守備動作剪輯。這名選手在中職曾寫下單場三響砲的驚人紀錄,國際賽也有過雙響砲的演出,卻依然給人守優於攻的刻板印象,也因此令他獲得「游擊神」的稱號。

他和我的隊友小明長得好像。他們都有著如出一轍,瀟灑帥氣的豔金髮色,以及那迷死人不償命的露齒笑容。最重要的是,他們身處游擊大關時的靈敏反應,那對於來球的判斷能力,那種本能,是上帝恩賜性的賦予,而非任何人都能擁有的。

那天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小明,不,我是說,那名游擊手,被檢調單位約談的新聞。我不顧可能噎到的危險,劈哩啪啦一口氣連續罵了十幾二十個入聲字,口中的飯跟嚼碎的荷包蛋屑差點全給噴了出來,我媽見狀叫道:「啊不然你是中猴喔!」

幾天後,新聞報導小明(我已哀慟得無能分辨是不是我認識的那一個)被收押禁見。那些全壘打和神跡,彷彿都成為了對空鳴槍的假響,以及上帝消遣時隨意撥弄的天邊雲霞。

「莫可能啦!黃XX就單純的啦,你講別人我還要相信,但是你講黃XX…莫可能啦!」對啊,不可能的,不可能啊,一點也不像啊。人家不是說相由心生嗎?他們真的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會放水的樣子啊。

其實不只那天。幾年來,好多好多個那天的半夜四點,我都醒著,為了等待網路上熱騰騰的當日新聞上線。在等待的過程中,內心也不斷盼望所謂的轉機能隨著天亮的曙光射在我的臉上:可能檢調擺烏龍,抓錯人了吧?

一人放,眾人放。這場球,咱們還看嗎?鄉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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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後我就很少晚睡了,除了王建民引退賽那天。那天晚上,他在整整十五年的大聯盟生涯裡,寫下第兩百二十三勝的光輝紀錄。他在生涯最後一場出賽,投出史無前例的「完全比賽」:二十七個出局數,沒有半次三振,全都是滾地球出局。那天之後,他從美國職棒大聯盟風光引退,隨後返回台灣,接任連續場十八敗戰的中華職棒兄弟象隊和第八屆世界棒球經典賽中華隊的總教練。

那天下午,我載著妻去醫院產檢,返家途中經過棒球場,我忽然嗅到久違的球賽的味道。是否進去?我猶豫了。那年意興闌珊地退出棒球隊,沒多久休學、離開文化,就過著不打球、不看球的生活,至今,和球界朋友們之間的聯繫,也幾乎都斷絕了。入伍、退伍,一邊工作一邊唸完台大夜間部,我從甲組球員變成了一個毫不起眼的上班族兼棒球麻瓜。這些日子,十五年,夠久的。

我和妻坐在空曠的三壘側觀眾席上觀看,原來是場社會球隊的比賽。

場上的投手頻頻投出直球,幾乎不配任何變化球。這種配球模式非得搭配擁有過人膽識的捕手不可,因為投手的如果狀況不好,非常容易被狙擊而產生長打;球威足夠的話,則光憑快速球塞在內外角高低交錯的落差,就足以讓打者打斷一根球棒。

果不其然,一顆被擠壓到的內角球咕嚕嚕彈往游擊區。球滾動得很慢很慢,算算時間恐怕來不及,極可能形成一支內野安打。只見游擊手快步向前,右手徒手接起球同時手腕一甩,接與傳的腳步落在同一個節奏上。輕鬆寫意地結束了這個半局。

攻守交替後,守備方是一名左投手登板,流暢的身體協調性令人熟悉,尤其是他那顆兩好球之後才會祭出的決勝球,一直到了快要進入本壘板之前才開始往右打者的外角位移,套句日本人的說法:真是天下一品的變速球。

兩出局。最後一名打者,是上半局的游擊手。

他站在打擊區外,調整著揮棒軌跡和頭盔的位置。走上打擊區前,他露出了牙齒科科一笑,同時眼神朝著我口中CASTER醇厚香氣飄飛的左外野而去。我捕捉到那道瞬間的笑容,咬著菸轉頭對妻驚喜地喊道:「看!是小明耶!」否則,還有誰的牙齒能這麼白呢?

那天,全台灣風和日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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